秋日的阳光在船厅上薄薄洒了一层。船厅的船舷用汉白玉砌成,四壁是玻璃所做。我置身其间,宛如在甲板上一般。
船厅属于扬州何园的东园。何园被建筑大师罗哲文称为“晚清第一园林”,头衔不小,可如果放到中国园林的“全明星阵容”中去,位置就不显著了。论壮阔,不如北京的颐和园、承德的避暑山庄;谈委婉轻盈,不如苏州园林;就连在扬州,声名也不如个园。然而我却钟爱此园,因为千姿百态的园林中,它的独特让人过目不忘。比如说这船厅,在中国园林中虽不罕见,但大量使用玻璃材料的做法却是少之又少。而且这仅仅是“开篇”而已。
从船厅往外走去,宛若凌波微步。脚下并非真水,而是鹅卵石与瓦片铺成的地,纹路作“水波粼粼”状,是中国园林里“旱园水意”的佳作。仔细向“水面”看去,原来还有图案,比如“松鹤延年”、“如意莲子”、“九鹿藏松”等图形,都是中国传统的吉祥纹饰,代表着福、禄、寿等心愿。玻璃材质,传统纹样,带来新旧交融的有趣景观。
船厅两侧有楹联曰:“月作主人梅作客,花为四壁船为家。”“船为家”——原来这是一个人的家。初来何园时,我曾认为这是一家扬州人的园子。
此园不仅身处扬州,而且扬州风格十足。比如东园北面粉墙上,紧贴着太湖石做成贴壁假山,虽非扬州独有,却是此地擅长的。因为扬州大户的园子,往往建有高墙,既遮挡视线,又显得呆板。可在一面粉墙上做出贴壁假山时,就把墙变成了一幅画,人宛如画中游一般。园子南面还有牡丹厅一座,墙面砖雕自然是牡丹,但花纹有疏有密,枝叶有正有反,仿佛春风吹送,正是晚清扬州的砖雕杰作“风吹牡丹”。
然而园子的主人竟然不是扬州人,而是安徽人何芷。澳大利亚学者安东篱写过一本《说扬州》 的书,认为这个古老而闻名的城市,其实是一个园林的“殖民地”。“本地人在18世纪的园主当中根本没有扮演任何角色。……几乎无一例外,扬州私家园林的拥有者都是盐商,……大部分园主都是徽州人。”
扬州地处江淮要冲,隋炀帝开凿运河后,成为南北水路交通枢纽。而明代中叶商业与手工业的发达,让扬州攀到了繁荣的顶峰。各路商人接踵而来,其中以徽商居多,而经营垄断行业“盐业”的盐商,更占了其中大部分。“腰缠十万贯”的富商到了扬州,在此地建宅建园,乐而忘返。
安徽望江的何家不是盐商家族,却比任何一个盐商家族都要辉煌。为家族带来好运的人叫做何俊。据著名作家、历史学者宋路霞的《何汝持家族五代传奇》载,何俊在道光八年(1828年)中了进士,并被皇帝钦点翰林。他的任职地是富饶的江苏,担任过江苏督粮道、两淮盐运使、江宁布政使、江苏布政使等职,总而言之,两淮的粮食与食盐大政,长期把持在何俊手中,因此何家不仅发了家,还发了财。
19世纪50年代,太平天国战争席卷江南,何俊把军需管理得井井有条,声誉日隆。不幸的是,他没有看到战争的结束就死于任上。直到战争平息之后,才有人为他撰写墓志铭。此人比何俊小26岁,是他的安徽老乡、姻亲,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。
何家与李家的姻亲关系是“三角关系”。何俊有子何芷,娶了道光九年状元兼安徽老乡孙家鼐的侄女为妻,而这位孙夫人,又是李鸿章大哥李瀚章的干女儿。何家、李家、孙家,既是姻亲又是老乡,组成“三角联盟”。
就这样,在官位、财富和姻亲的三重保障下,安徽何家一跃成为豪门大族。
何俊的儿子何芷,也当过盐官和粮官。后来又当上湖北汉黄道道员,兼任江海关监督。尽管没有像李鸿章那样领衔洋务,何芷也算是跻身洋务之中了。是他的“洋职”为何园带来了洋气吗?
不过何芷似乎并不满意自己的“洋职”。1882年,仕途正旺、正当盛年的何芷突然挂印辞官,到扬州隐居。而他诗意的栖息地,就是前几年刚刚建成的“寄啸山庄”,后来叫做何园。
所谓“寄啸山庄”,取陶渊明“倚南窗以寄傲”,“登东皋以舒啸”之意。看来,何芷的官场生活并不舒心。
我又定睛看了一下眼前的玻璃船厅,只见上题“桴海轩”三字。子曰: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。”也许在何芷看来,外面的世界已经圣道凌夷。
东园船厅的北面,是何芷大公子何声灏的读书楼,联接着楼廊,我顺着楼廊向南走去,进入西园。
何园的楼廊委实壮观。复道楼廊,串起全园各大主楼,宛若彩虹飞落。走在上面,移步换景,使原本有些平直的布局,变得余味无穷。此楼廊长1000余米,比颐和园的长廊还要长。
走到西园,偌大一个水池映入眼帘。水池东际一座小亭,如小方壶浮于水面。入亭坐下,倚栏临水,俯观鱼游之乐,环眺楼廊之美,恍若置身仙境。
池中方亭,在扬州园林中被称为“小方壶”。古老的《列子》一书中有:“渤海之东有大壑,其中有五山,三曰方壶。”方亭居于水,是神山仙阁的象征。
在扬州园林中,建造这类含义的“小方壶”已是最后一次。关于它的构思、诞生,何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它十分符合主人当时归隐的心情。神山仙阁,正是隐士所求。
后来我翻到何家亲戚叶玉麟为何芷所作传记,他对何的归隐有一番理解,即“莅蕴蓄有余,意不欲乘势极功名”。何芷退隐之际,正是清政府洋务大兴之时,他作为攻克太平军的功臣之子,本是大有可为,却选择急流勇退。中国传统中有“惧满溢”的思想,何芷可谓躬身践行。
叶玉麟曾到扬州何园小住。他“观其父子兄弟,雍容进退,有礼让先子之风益”。
何芷非常注重子弟的教育,自己虽退隐官场,却鼓励子弟追求功名。水池西畔有一小厅,是何家少年读书的地方。其中种植桂花树多株,不少是百年老树。桂花飘香,预示着何家子弟“蟾宫折桂”。
就在何芷退隐近十年之际,他的长子何声灏被光绪皇帝钦点翰林,与祖父何俊一起成就了“祖孙两翰林”的佳话。
在“退隐”与“仕进”的循环中,何家似乎又要攀上高峰。
何芷三子均有功名和头衔:何声灏为翰林院庶吉士官主事,记名军机章京;何声焕为兵部郎中;何声润有附生的功名。但当他们被保荐为道员这样的实权大官时,却纷纷拒辞不受。何芷的三个儿子,更愿意隐居在何园这座“城市山林”中。
不过,隐士之家并非与世隔绝。池北一座宏丽的楼台,昭示着主人接纳外客的胸襟。此楼宽七楹,主楼三间稍突,两侧楼平舒展伸,且屋角起翘,宛若蝴蝶的两只翅膀,叫做“蝴蝶厅”。这里是何家男人宴请宾客的场所,既可做家庭宴饮,也可接待外客。
蝴蝶厅的宏丽气象,在苏州园林里难觅踪影。扬州园林的建筑层数和跨度,并没有超出一般园林的规模,但空间的体量比较大。这种格局,有点像北方的园林。建筑家陈从周先生分析,扬州的建筑是北方的官式建筑与江南民间建筑之间的一种介体。这其中原因,与盐商的财大气粗、对皇家园林的模仿等有关。
在何园宏丽的蝴蝶厅里,到底来过哪些外客呢?想必有一些新人物吧。因为就在这世外桃源般的西园里,我仍发现了一点带有洋味儿的细节。比如湖心亭前的曲桥,就采用了西洋传来的铁铸栏杆,只是栏杆图案仍是中国传统的纹样。
隐士何芷,也是一个“追赶时髦”之人。学者鞠培泉就认为,何园大体上遵循“中体西用”的原则。西园的核心“小方壶”,是以“中学治身心”,营造出海上神山的景象,以期成为主人退隐后的精神家园。而用更现代化的住宅和生活设施,来提供更好的物质环境。简单来说,涉及精神层面的是传统的,涉及实用层面的则是新式的。
当我只看了东园与西园时,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言过其实。何园只是一位宫装的美女,在头发或腰间佩戴了一点胡人的装饰而已。
但我很快发现自己言之过早。
西园水池周边的粉墙上,是什锦洞窗和水磨漏窗。窗那边,一座红楼若隐若现。
空窗一分隔,景观的层次也变得丰富起来。这就是所谓的“对景”,即通过空窗使园林的两部分互相“借景”。对于粉壁高墙的扬州园林来说,眺望园外的景色往往是奢望。所以在园内通过空窗来引景泄景,增加层次变化,就成了上佳选择。
但什锦漏窗还承担着更重要的责任——沟通内外。据建筑家陈从周先生推断,“小方壶”曾是纳凉拍曲的地方,因为周围水波环绕,能产生回音,增强音响效果。但女眷们只能在墙隔壁的宅园内,透过墙上的什锦窗观看戏剧。
与西园一墙之隔的南部,就是何家人住的宅园了。由于听说了那个隔墙观剧的推测,我曾一度认为墙那边一定是庭院深深,门锁重楼。然而,我却发现了一个与想象完全不同的地方。
楼前一株百年古树,绿荫如盖,花白如云,叫做“广玉兰”。又有古绣球树交相掩映。因此此楼唤作玉绣楼。
这里的确是朱楼,而且屋檐飞翘,是传统歇山顶的样式,却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。
凝视半晌,我突然意识到,最大的异样感来自于空间布局。玉绣楼有前后两排住宅楼,复道楼廊把它们连为一体,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。但它的房间是一梯一户的独立套间,平行排列,没有主次间之分。这与中轴对称、厅厢结构的传统民居大异其趣。
至少从形式来看,玉绣楼抛弃了传统的伦理秩序,采取了一种大体平等的房屋布局。
越往里走,“西化”愈发明显。门窗采用了国外经典的拱券形状,而玻璃门窗外面罩的竟是百叶门窗。百年前的门窗还能活动,一如新装上的一般。
门窗里面,欧式风情满溢而出:西洋的吊灯、法式的壁炉、中西合璧的梳妆台……
如果说船厅只是点缀了西洋装饰的中国楼,这里的玉绣楼就成了带有中国血统的洋楼。
19世纪末的中国,洋楼已大量出现,但在园林里建洋楼却十分罕见,因为这涉及到中国文化的“道”。
中国传统文化讲求“道”、“器”之分,建筑本是归在“器”一类里。英国学者李约瑟研究中国科技史,认为1911年以前,中国的化学家都是道士,规划师是风水师,建筑师只是匠人。在传统观念中,匠人的作品又有何大道可言?然而园林却是个例外。明代士人计成在《园冶》里说:“第园筑之主,犹须什九,而用匠什一”。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,园林要“载道”,要体现主人的情趣、志向乃至灵魂。
说到园林的洋楼,许多人会想到圆明园的西洋楼,并以此认为中国园林里有洋楼并不罕见。但在“万园之园”的圆明园中,西洋楼只占很小的比例,它完全仿照外国样式,体现的却是天朝上国无所不包的气度。它与人的生活和思想,并不发生深刻联系。
带有中国血统的洋楼玉绣楼,却真正经过了何家主人的改造,朝朝暮暮地影响着一个家族。
除了日常安居的玉绣楼,南边的正厅“与归堂”也有一些特异之处。主厅的正立面两边,各有一块4平方米大、厚度达9毫米的玻璃。有了这两块大型玻璃的映衬,主厅显得更加高敞、明亮。据说这玻璃是主人特意购买的法国货。如此大规模的玻璃运用,在当时的私家园林中十分少见。
我进一步凝神细观,想看看这样的“新玩意”是否还有,果然发现在东西两副厅里,安置了欧式的壁炉。不过更有趣的是屋檐下,不见传统建筑中的挂相、挂落或雀替,而是装饰整体似三角形、斜边为圆弧卷、中间镂空雕刻草龙的撑牙,并与檐柱搭接,不禁让人想起欧式建筑中常用的柱拱式造型。
放弃了传统格局的住宅楼、采用了西式装修的大厅,酝酿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。就在隐居何园近20年时,何芷作出一个选择——举家迁移上海。
那是1901年,《辛丑条约》刚刚签订,姻亲李鸿章去世不久。扬州的商业由于漕运的衰落而江河日下,上海则成为一个充满希望的大城市。扬州大户们纷纷南下,寻求租界的庇护和新的商机。
但对于这个隐居已久的大家族,上海充满危险和挑战。何园长大的孙辈们,开始一改传统读书人的做派,代表家族在生意场上抛头露面。他们买了不少大中型官营企业,或是官商合办企业的股票,如轮船招商局、汉冶萍公司等;又投资大清户部银行、阜丰面粉厂和中孚银行。这些孙辈英才中,何声焕的长子何世模更是其中佼佼者。他几乎成了“股神”,买的股票总是大赚。何家的生意越做越大,以至于静安寺路上的何家花园也越盖越大,连大官商盛宣怀家的公馆也相形见绌。
“隐居”何园近20年的大家族,一到“魔都”就声势惊人。这份新环境中的应变能力、开拓能力,到底是何家的天赋呢,还是与那座中西兼容的大花园有关?
1935年,何声灏率领家人,回到阔别已久的何园。父亲何芷已去世,何声灏也到了迟暮之年。而何家在上海的那栋洋房花园早已变卖。
尽管何家人能力超群,但也不能免疫于商场与政治的风波,他们的生意在民国元年遭遇大失败。由于军事形势紧张,南京临时政府发行“军需公债”筹款。为了表达对民主共和的支持,何世模鼓动同事和亲戚朋友认购400万元巨款。谁料南京临时政府没维持多久,孙中山就被袁世凯取代。袁世凯不愿意为南京临时政府的公债买单,再加上北洋政府一年比一年穷困,这批军需公债拖了十几年才还清,而在这十几年中,物价不知涨了多少倍。
何世模只好自认倒霉。但那些信赖他的亲戚朋友怎么办?他父亲何声焕道,“人施于己者不可知,己施诸人必无愧尔”,并决定“罄产以偿”。为了填补这笔巨大的亏空,何家二房损失惨重,以至于到了分家之际,何声焕宣布放弃对祖产何园的继承。这份德行被何家二房的后人写到何老太爷的《行状》里。
大家族散了,何家几房人做了不同选择。何家老二房由于放弃对何园的继承,遂一心一意留在上海。这一留,又闯出了新天地。何世祯与何世枚感于家难,双双赴美学法律,取得法学博士学位。他们在法律界乃至政治界声名鹊起,何世祯更成为国民党中的重要人物。何世祯等还不忘三代兴学的志愿,在上海创办“持志大学”。何芷字汝持,“持志”就是指从他开始的志愿,一种充满理想的士大夫之志。
何家二房可谓家族中的“先锋派”,却也有传统士人的情怀。
何家老大房回归何园。如果说30多年前的何园,做了推动何家“走出去”的功臣,那么这时的何园又成了归隐之地,抚慰着满怀疲惫的心灵。
老大房可谓何家人中的“传统派”,大多醉心于诗词书画。何园处处为他们提供灵感。这早在何芷时就奠定下基础。何芷酷爱书法,四方搜求精品,何园因此所藏日丰,比如石刻书法,就有苏东坡的《海市帖》、颜鲁公的《三表》、苏东坡的木刻《竹图》及《唐人双钩十七帖》等传世精品。绘画作品也不少。何芷甚至在兴建何园之际,买下一稀世珍宝,虽然不是画作,却是明末清初大画家石涛唯一的叠石作品——片石山房。石涛本是大明皇室后裔,幼年时遭明亡惨变,只得隐姓埋名,出家为僧。他喜爱山水,遍游名山大川,“搜尽奇峰打草稿”。到了40岁后,走得累了,选择在扬州定居下来。石涛创作大量画作,成为一代宗师。他也擅长于叠石造山,并把对绘画的理解融入假山中,但存世作品只有片石山房一座,被称为“人间孤本”。何芷买下它时,在一旁再造新园,使新旧融为一体,即今天的何园。
我从与归堂往东走,经过骑马楼,再往东就到了片石山房。这里有一小池,池北假山奇峰突起,迎风耸翠。沿着石壁曲折攀登,可达峰顶,峰下筑有正方形的石室两间,即是“山房”。整个布局看上去,主次分明,疏密得当。更难得的是,宛若天然。按照陈从周先生的分析,此处叠石采用了石涛画论上的“峰与皴合,皴自峰生”之法,叠出了“一峰突起,连冈断堑,变幻顷刻,似续不续”的画意。
在俯拾即是的诗情画意中,老大房的子孙愈发的钟灵毓秀,在诗词书画上颇有造诣,尤其是何世伟、何祚忻父女,更卓然成家。
何家老大房的风度,让我想起古代的名士。何园骨子里面的气质,还是传统的吧。不过选择何园作为“归隐之地”,至少也能做位“时髦的隐士”。
在天下大乱的时代,隐居生活终于难以持续。抗日战争打响后,何园里的老大房走上颠沛流离之路。后来尽管历尽艰险回到何园,但断炊的窘境把他们彻底推到绝境,何园再也守不住,只得出售换米。
这个出过翰林、画家,也出过博士、商人的何园,不再是一个家族朝朝暮暮的栖息地。但何家的传奇还在继续。无论江山易帜,何家仍旧代有人才出。比如何家大房女儿何世璜的二小姐王承恩,对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制造贡献颇多,是功勋卓著的物理学家;中科院院士、物理学家何祚庥,在科学与人文两个领域颇为活跃,被称作“两栖院士”;还有许多从事科研、教育的何家人才,散落在各个岗位。他们既坚守理想,又豁达变通,与那座曾经的家族园林遥相呼应。
责任编辑 / 马赛屏 图片编辑 / 吴西羽